年28期总第28期 “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 不是我跟你” “作者简介: 王雨,贵州遵义人,现就读于西南大学文学院,级汉语言文学公师二班学生。 生而为女,天生的女性主义者,在恒久的历史长河中发现被忽略的女性,感受女性情感,描写女性命运。于此,跟随心中天性的指引,来看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两位女性,跨越时空的界限,坐一趟穿越时空的旅程。时代风雨摇荡,但爱永不破落。 ” 年,新世纪到来的第一年。香港,整座城市繁华依旧。六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中,来来往往的人们演绎着这俗世间的爱恨离别。 油尖旺区的一栋老式居民楼内,住着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是香港大学的一名退休教师。岁月在她的脸上布满痕迹,她每天都迈着蹒跚的步伐来往于荃湾到皇后大道中的地铁环线中。有人曾问她为什么,她只是笑笑不说话。有知情者,偷偷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时光荏苒,回溯到那遥远而陌生的年代...... #1 1 年,战火的硝烟从北方传到了长江尽头的上海,原本夜夜笙歌的城市此时寂静一片,上空来来回回的轰炸机的轰鸣声加剧着整座城市的危险。黄浦江仍在不停地向东海奔赴,日军即将到来的恐怖在四处蔓延,当生死被无限放大,“分别”,如箭在弦。弄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有人提着行李匆匆离去,有人坐在门口长吁短叹“上海囊行呗(怎么办)这些日本小赤佬!”.......离别的故事发生在上海数不清的弄堂里、洋房里,离别,成为最寻常不过的事。 霞飞路号公寓里住着两家人户。左边户人家姓薛,三口人,薛先生和薛太太是苏州人士,薛先生和洋人做着买卖丝绸的生意,常常不在家;右边户人家姓方,四口人,北平人士,他们一家随方先生职位升迁从北平下上海来安家。薛小姐与方小姐自方小姐搬来便成为了密友,薛小姐名唤“薛嘉宁”,方小姐名唤“方道梦”,小小的弄堂里两个女孩踢毽子、造房子……总是找得到玩的。 霞飞路清水红砖的墙面上,记着薛小姐和方小姐从小到大的记忆。从4岁方道梦搬来时,薛小姐与方小姐对视的笑冕;7岁入小学时,两个女孩手牵手相伴的窃窃私语;到17岁,她们二人好得如同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细细想来这十三载春秋她们竟未分别超过一月。 薛太太是标准的苏中闺秀,总是温温柔柔的取笑她二人,“囡囡,倷吴桐接婚哪哈办?(你以后结婚怎么办)” 道梦是最最标准的大方的北方女子,每每听见薛太太的话,总是笑着答薛太太:“大不了我和嘉宁不嫁人了,一辈子做个姑娘,一辈子都在一处”。羞得嘉宁涨红了脸,往旁一偏不再理道梦。道梦却不管,只一个劲地往嘉宁怀里凑,笑着去抚嘉宁红透的脸,问她: “嘉宁,嘉宁,薛嘉宁,好不好哇?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好吗!” 嘉宁只是红着脸不说话,任凭道梦怎样摇晃她,她仍旧守着这拘谨的大家闺秀礼仪,只是陪在道梦身边安静的坐着、微笑着。 嘉宁如同她的名字,美好安静,她总是喜欢安安静静得坐在窗边读书弹琴,读《诗经》也读《巴黎茶花女遗事》,她对这个世界并不关心,她好像只是生活在书里的人,永远都是淡淡的。只有面对道梦时,这尊从书里来的活佛,才微微有了人气儿。当嘉宁看书时,往右边的屋子望去总是能看见道梦撑着手对嘉宁傻笑的身影。道梦会在嘉宁坐在窗边时大声喊她的名字:“薛嘉宁!薛嘉宁!你又在看书了,怕不会成为一个书呆子罢。” 嘉宁不理她,只是关上了自己房间的窗。道梦也不恼,她跑到窗边扣扣窗:“薛嘉宁,你成为书呆子也没关系,我方道梦最喜欢书呆子了。”说完,又跑回自己的房间。道梦自然没有看见嘉宁听见她说喜欢时,红彤彤的脸和眼睛止不住的欢喜。嘉宁刚开始会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对道梦如此关心,在意道梦的一举一动,会因她的一句话开心好久,会因她朋友太多自己不过其中一个难过许久,又会在听见道梦说“喜欢”这个词时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止不住得仿佛要跳出来。她读过许多的书,却没有一本能解释她的烦恼。她想克制自己无时无刻都在想道梦的念头,但一旦心底的念被唤起,便再也不可能消散,她只能在这反复纠结中沉沦。 道梦与嘉宁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她大胆热情,对整个世界充满好奇,她热衷于各种活动,演话剧、办社团总是能瞧见她的身影。她喜欢连名带姓的唤嘉宁“薛嘉宁”,喜欢走路时去牵嘉宁的手,喜欢在嘉宁读书时就这么傻傻的看着她......这日子美好得不像话,道梦记得书上曾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大概就是如此了。她们二人好像这世界的正反两面,一个平静如湖,一个热情似火,水火相遇时总是能碰撞出这世间最迷幻的绮丽。 有时,夏日的夜晚,月光倾洒在庭院中,嘉宁和道梦一齐在院中歇凉。道梦会偷偷凑到嘉宁耳边问她:“欸,薛嘉宁,你以后想嫁怎样的男子?” 还未等嘉宁回答,道梦又仿若自言自语般说起来:“我以后可不想嫁人,你看了这么多书,你也不要对爱情抱太大的希望。你还记得隔壁女中的姜小姐吗?她学着别人追求什么自由恋爱,和一个小赤佬私奔,被骗了!现在弄得自己浑浑噩噩的,你看,男人果真都是负心汉。我爹在静安寺又找了个姨太太哩,我娘天天晚上哭。所以呀,嫁人干什么,咱俩就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一辈子呆在一起好不好?”说完,也不等嘉宁回答,又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 嘉宁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其实想问:“你呢?道梦,你真的一辈子也不嫁人,想和我就这样一辈子吗?我们真的可以永远呆在一起吗?” 仿佛那一大段关于未来的言论只是一场梦,道梦不想听嘉宁的回答,不想听嘉宁说关于她以后的丈夫应该是什么样,每每听见薛太太说让嘉宁嫁人的话她总是要难过好久,她不想失去嘉宁。但她也知道,嘉宁是一定要嫁人的,她前两天隐隐约约听见薛太太在与她娘说起嘉宁的婚事,是嘉宁的远房表哥,留洋归来的学生,是个顶顶好的人,说是有什么“绅士风格”。道梦一想到以后嘉宁会嫁人,会嫁个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男子,会温温柔柔的和那个男人做至亲夫妻,会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会与他携手相伴一辈子她就好难过,好难过。道梦闲暇时,时常会想:我要是个男子,一定会去娶嘉宁,和她永远在一起。每当她想起嘉宁要嫁人,她都会无比怨恨自己妄为女儿身。所以,她想:我是不会嫁人的,我就一直呆在嘉宁身边,看着她拥有那些幸福,在她难过的时候陪伴她,快乐的时候祝福她,就这样,就好。嘉宁已经17岁了,在嘉宁嫁人前的日子,我还是她最亲密的人,我们还是会一直在一起。 可是天不遂人意,当战火即将弥漫到上海时,逃出上海成了活下去的唯一生路。 道梦每天都能看见薛家收拾东西准备着开船时间一到就离开的场景,她有好多话想对嘉宁说,却每每看见嘉宁收拾东西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无从说起。原来,纠结挣扎是这样的煎熬。她每天都避着嘉宁,不再时时都去找嘉宁,她怕自己一旦看见嘉宁就舍不得她离开,想求她留下。她准备写封信,将自己的反复纠结交给一筏薄薄的纸。 薛嘉宁至死都记得那天。那是初夏的五月,上海的梧桐树又一次让绿色盛满整座城市。薛太太和姆妈在慌乱地收拾行李,准备带着嘉宁去香港找嘉宁的阿爸,躲避上海的战乱。嘉宁看见道梦徘徊在门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嘉宁出门拉住道梦的手,紧紧地握着,凝视着道梦,问她:“道梦,你家要走了吗?方太太做好安排了吗?要一起去香港吗?”嘉宁感受到了她们两人手心里的汗,看着道梦躲闪的眼神,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死结好像再也没有办法解开。 嘉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问这么多问题,她只是很慌很怕,她怕自己去了香港以后再也看不见道梦了。她知道,战争从来都是分离的最好利器。她抬头去望道梦,只见道梦轻轻地摇了摇头,塞给嘉宁一个信封。对嘉宁说:“你到了香港再打开它。” 说完,便撒开手匆匆转头离去。那是嘉宁见道梦的最后一面,直到她离开上海那天,道梦也不出来见她一面。 六月,海风微微的吹拂着。嘉宁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拆开信封,只见信上写着: 展信佳! 嘉宁,我爹准备留守上海,我估计不会去香港了。你和你表哥成亲时,给我寄一封喜帖好吗?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希望你幸福,和你表哥好好的。我会来香港找你的,说好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别忘了我。嘉宁,再见。 嘉宁再也忍不住,投入姆妈的怀里抽泣起来。她想,她到了香港的第一件事,一定要给道梦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在香港的地址,以及告诉她,嘉宁很想道梦。 七月,嘉宁安顿下来后,便往上海那边写信。从年7月到年8月日军投降,她一共写了三百二十一封,却从未收到道梦的回信。薛嘉宁与方道梦就此断联。 #2 1 离别是什么,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 意义。” 分别将道梦同嘉宁的命运彻底划开,她们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孤傲的活在这纷扰的世间。 年8月,日军入侵上海。方道梦父亲战死,她与哥哥、娘亲前往重庆避乱。 年5月,日军轰炸重庆。方道梦哥哥战死,她在伤兵营当上了后勤女兵。薛嘉宁拒绝与表哥的婚事,这是她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反抗父母,反抗家庭,只是因为曾有个人在她旁边对她说“要一直在一起”,薛嘉宁前往香港大学读文学。 年,香港沦陷。方道梦遵从方太太遗愿与哥哥战友结婚。道梦的丈夫是个安静温柔的人,道梦时常在他的身上看见嘉宁的影子。道梦对丈夫感到无比抱歉,却又忍不住在他身上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薛嘉宁在香港的学业中断,孤身前往英国继续学习文学。 年8月,日本投降。方道梦第一个孩子出生。薛嘉宁重返香港。 年10月,新中国成立。方道梦返回上海霞飞路号公寓,收到了三百二十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件。道梦看见那一大堆从香港寄来的信,她忍不住抱着那堆信痛哭,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想念哭尽。 她想起了自己那无忧无虑,美好灿烂的少女时代,想起了那个脸皮薄只会脸红和微笑的薛嘉宁。岁月匆匆地过,她心中薛嘉宁的样子还是那个稚嫩白皙的模样,一点没变、一点也没模糊。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她都会被梦里薛嘉宁当初远去的背影惊醒。醒来,身旁丈夫微微打鼾的声和孩子睡梦中的吧唧声将她从遥远的过去唤回现实。原来,时间竟已过去如此之久,那段时光却仍旧历历在目。浩瀚的世界里,更迭的人海里,那个和她互相辉映的女孩子不知去了哪里。香港吗?还是她信中提及的英国吗? 薛嘉宁的信中时常提及她在香港的生活,道梦从嘉宁的信中看到了香港的日常。嘉宁在香港的家不同于她在霞飞路的闺房处处透露着书香,木制的家具幽幽暗暗的充斥着整个房间,岁月在这光阴晦暗中慢悠悠地溜走,剩下一室的清欢。嘉宁在香港的家是一栋黄色房子,嘉宁在最后一封信中说: “阿爸同娘时常同我的婚事吵架,阿爸想让我去英国念书,娘却说成亲更好,我更想去念书一点也不想结婚。道梦你觉得呢?我家有两层楼,比我们在霞飞路的公寓要大得多。等你来了香港,可以住我旁边个房间或者同我一起住总是可以的。楼下住了到香港来后新招的菲佣,姆妈也住楼下。姆妈最近身体越发不好了,医院医生说姆妈人老了,让我们好好准备后事。我知道生死不过是人都必须经历的一遭,可是,道梦,我好害怕。姆妈陪了我这么多年,姆妈去后我又要失去一个对我而言珍贵的人。道梦,我不知道我给你写这么多信你是否能收到,我不确定我们能否再见,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在这世间......道梦,直至今日我方知书里描写的思念入骨、辗转反侧是何滋味。道梦,惟愿你一切安好,祝久安。我很想念你。” 道梦回到上海的下半年,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她抱着这个初初来到世界的新生命,看着他清澈的双眼,为他取名:念宁。念宁,念宁,思念嘉宁。 重返香港的薛嘉宁在香港大学教书,回港后的嘉宁越来越开朗,她话变得多起来。不再一味的躲在房间里看书,她交了许多朋友,常常参加一个又一个的聚会。她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再去想道梦,只是思念从来都会在夜晚寂静无人的时候爬出来,围卷着她,陪伴着她度过这无边漫漫长夜。她的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有着道梦的影子。在香港饭店跳舞时,她能看见道梦在灯光闪烁中放声大笑的笑颜;在浅水湾的桥上,那红得不能再红的野火花如同道梦一般美丽熏透紫蓝的天......原来思之若狂,竟是这副模样。 年12月,三年大饥荒。方道梦丈夫身患癌症。 年1月,文化大革命开始。方道梦因父亲曾为国民党军官,受到批斗,受尽折磨。 年4月,方道梦丈夫病死,第一个孩子受批斗致死。 年7月,文革结束。方道梦出狱。她变得沉默寡言,每日只呆呆地看着那三百二十一封信件,什么也不说,仿若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个世界。 年8月,方道梦第二个孩子因遗传性病症病死。自此,方道梦半生凄苦,独自飘零在这人世间。 年12月,香港回归。 年5月,距薛嘉宁、方道梦分离已63年。薛嘉宁80岁,住在香港油尖旺区的一栋旧式居民楼内,薛嘉宁父母在年返回香港后先后逝去,她在香港孤零零地活了半生。方道梦79岁,她独自一人前往香港。 年的香港,霓虹灯在周围大肆绽放着自己的光彩。薛嘉宁如同往日一般,乘地铁前往皇后大道中。她自年返回香港后,年年日日都会去皇后大道中一趟,也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她寄给道梦的地址在皇后大道中附近。 在油麻地乘坐荃湾线地铁,过4站,九分钟,到中环下。几十年来日日如此,薛嘉宁想,自己估计快不行了,再等这最后的日子罢。 这天,香港阴有小雨,上班的年轻人步履匆匆,路旁的大屏播放着当红明星,车灯在道路上迷离的闪着。如斯倾城,霓虹闪烁,笙歌常奏。薛嘉宁打着伞,步履蹒跚地前往皇后大道中。身旁的人来来往往,一刻也不停下。薛嘉宁在皇后大道中慢慢地漫步,方道梦拄着拐杖亦在此独行。不知是谁先瞧见了谁,少女时期的影子在她们身上悄无踪迹,却仍旧认出了对方。嘉宁学着当初在窗边傻笑的少女模样,大声地喊: “道梦。” 道梦微笑,涩涩的水迷离了双眼,竟一时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轻轻地唤一声: “嘉宁。” 路旁的商店放着: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至年,跨越新旧世纪,六十三载春秋,两万两千多个日夜。故人终来。 1 END 1 扫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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